去湄潭
黔北高原典型的三月天,雨,那種根本看不清它模樣的雨無處不在,車近湄江時,本來還算干凈明亮的車窗已然朦朧了,黃昏的街上,三兩孩子端著碗四處亂竄,一條老街上,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婦站在路中大聲地喊著一個人的名字,然后軟軟地說了句什么,一個男人從一個門洞跑出來,手中端著一個茶壺,傻傻地笑著倚在門邊,兩人竟誰也沒有走動,就這么地對看著,我們的大客車只好停下,司機就是湄潭人,便緊一聲慢一聲地按喇叭,好半天,那少婦才回過神來,一臉紅臊地跑到了路邊。 晚飯吃得十分地潦草,但好客的主人給我們的明前茶卻是好茶,在賓館的房間洗漱之后,燒了開水,泡了杯茶,一會便滿室清香,在主人準備的資料中,我一下子便進入浙江大學西遷的那段歷史。 “半畝向陽地,全家仰菜根。曲渠疏雨水,密柵遠雞豚。豐歉誰能補,辛苦共爾淪。隱居哪可及,擔月過黃昏”,我從蘇步青先生這首詩開始了對段歷史的閱讀,這首詩是他在西遷到湄潭的浙大任教時寫的,當時物價飛漲,他一家住在縣城南關湄水橋邊一座叫朝賀寺的破廟中,由于物價飛漲,一家八口生活窘迫,常以紅薯拌飯,并在廟旁開了一塊小菜地。蘇步青是1940年偕他的日本夫人長途輾轉到湄潭的,在這里他生活了七年,在湄潭那有些破舊的文廟里,在如豆的桐油燈下,他和他的學生們完成了驚世之作,使微分幾何的研究上升到了一個新境界。那時的湄江河畔,經常走動著那些智慧的身影,竺可楨,王滏昌,談家楨,貝時璋,盧鶴紱,陳建功……戰爭使得這些名字與湄潭這座黔北小縣城緊緊相連。李約瑟1944年10月遠赴湄潭考察,回到英國后,他在發表于《自然周刊》的一篇文章中寫道:“遵義以東75公里的湄潭,是浙大科學活動的中心。在那里,不僅有世界第一流的氣象學家和地理學家竺可楨教授,有世界第一流的數學家陳建功、蘇步青教授,還有世界第一流的原子物理學家盧鶴紱、王淦昌,他們是中國科學事業的希望”。李約瑟毫不吝嗇地將浙大稱之為“東方劍橋”。 我住的賓館不遠處就是當年浙大的舊址——文廟,后來進行了維修,現在了成了浙大西遷陳列館。當晚我就冒著那無處不在的湄江小雨到那里時,已經關門,左側有一小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那坐著,長久地保持著一種坐姿,朦朧的細雨中,這里顯得十分地安靜。我站在門前,沒有走動,這座小城真靜哪,站在這無邊的靜寂中,能聽得見軟軟的湄潭口音在夜色地走動。而六十多年前呢,當是更為靜幽的了。而科學,需要這般的寧靜。當年浙大的師生就盡情享受著這湄潭小城的寧靜,寄情于湄江山水,烽火連天的歲月,科學在這湄江兩岸得到了呵護,家國故園,盡在這科學的曲徑通幽處,“黌舍分三處,近蜀似倚劉。十年風雨重聚,杯酒為公酬。憶昔東西行役,公獨任勞任怨,風月伴離愁。對菊倩吟句,此興尚存否?湄潭好,魚米國,可淹留。男兒磊落,何須淚灑古播州!且酌茅臺香醑,應舞龍泉長劍,聽我醉中謳。亂后故人少,況復斷鄉郵”,讀蘇步青在湄潭作的這首《水調歌頭-勸飲鄭公曉滄》,可見昔時學人慷慨激昂。 次日是個場面上的應酬,我早早地從會場離開了。走在湄江兩岸,早春的雨已停了,岸邊景致清新可人。湄江河的水流得不緊不慢,使我想起江南的那些風物和景致,而那群來自江南的人六十多年前的足跡,卻沒有被時間沖淡,在湄潭,隨便地問起一些人,對這段歷史都能說出點讓你意外的東西來,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人,甚至是說得有板有眼,當然有些無從考證,但這根本不用去驗證,它是浙大留在湄潭人心中的感覺,猶如對于一本老書的閱讀。如今讓我來閱讀這段歷史,更多只能倚仗史料,而對于那些曾與竺可楨老校長、蘇步青教授在清晨抑或黃昏在湄江的岸邊不期而遇的老人來說呢,他的浙大當是另外一番景象。 浙大與湄潭是有緣的,1940年兩者邂逅,我甚至覺得這是一次命定的相遇。對于江南風物和人民哺育的浙大來說,戰時的湄潭是另外一個江南,湄潭古有“小江南”的美譽,杭州天堂美,湄潭亦天然,而當時的湄潭縣長嚴溥泉就是江蘇人,這位來自江南的縣長對于浙大肯定有著一種發自骨子的熱愛。1938年11月浙大遷到廣西的宜山,但不到半年校舍就遭日本鬼子飛機轟炸,竺可楨校長決定遷址貴州。在湄潭明前茶的清香中,讀這段歷史,眼前猶現當年湄潭人民夾道歡迎竺校長的場景,縣長嚴溥泉組織了各界21個團體歡迎竺校長的到來,并表示將把湄潭最好的房舍供浙大師生選用。風景優美、民風淳樸的湄潭當即打動了竺可楨,他決定將浙大遷到湄潭。1940年,經過浙江建德、江西吉安、泰和、廣西宜山的幾年動蕩之后,浙大在湄潭獲得寶貴的七年,這是安靜的七年,正是正值盛年的王淦昌們所渴盼的安靜。湄潭人民是真誠的,挪讓了大量的廟宇祠堂和出租私人宅第供為校舍,湄潭富紳華仲麟在年支3000擔軍糧的重負下仍撥米賤售給浙大,以緩師生吃糧困難,縣長嚴溥泉組織了浙大遷移協助會,支援房舍250多間,讓出了文廟、民教館、救濟院等辦公房屋。科學從來不會脫離最真誠的人民,真正的學人永遠與人民血濃于水。1990年7月,王淦昌給湄潭浙大西遷陳列館寫來賀信,他深情地憶起在湄潭的歲月——“四十年代大部分時間我是在湄潭度過的。那時我剛到而立之年,是人生最有活力的時間。加之湄潭山青水秀,風景宜人,我的創造力比較突出,在國內外物理雜志發表了近十篇論文,比其任何時候都多,就我個人來講,是個奇跡”。 到湄潭的第二天,我到文廟去。但還是沒有開門。白日里的文廟同樣安靜,我沒有再去打擾它。那是一個中午,我去的時候,前晚看到的那老人還在,他在翻一本黃歷,很舊的一本,并不是當年的,我好奇地在他的身邊看了好一陣,他沒有注意到我,我悄悄地走開了。 離開湄潭的時候是下午,陽光很好,過永興,過黃家壩,車跑得很快,湄潭一下子就留在了我們的身后。有人泡了杯湄江脆片,淡雅的清香久久不去。車上有兩個湄潭人,一個是我的好友,中國青年報駐貴州站的謝念,他生在湄潭,報道做得相當地棒。還有一個叫小梅的女孩,道地的湄潭人,她總是靜靜地聽我們的談話,安靜得象這早春的湄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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