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長溪--婺源的世外桃源
“長溪,一個深藏在深山里的千年古村,過去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要步行幾小時才能通往外界。近年,雖有公路直接修到村口,自駕游的車輛也開始多了起來,可是要想一點一點看到她的美,一步一步觸摸她的韻味,只有踏上那條千年不變馬蹄猶響楓葉盡染的古驛道。” 據說,入秋以來,不遠千里前來尋訪深山驛路浪漫楓情的旅客,已經有五六千人了。 這是一壇窖藏了千年的深山老酒,一旦打開壇蓋,濃香四溢,不醉則已,一醉就能傾倒幾千人。 去年12月上旬,在明確被告知楓葉已經落盡,沸沸揚揚的楓情之戀歸于寂靜時,我仍決定前去探訪。我心中的長溪,遠不止是令人如癡如醉的遍山紅葉,關于長溪的一切,都是那么令我魂牽夢縈。 我沒有踏訪那條被描述得古意盎然色彩繽紛的驛道,而是乘車沿著人們常走的大路前進。賦春至長溪的21公里道路正在拓寬,一時還來不及硬化,汽車在連綿青山中蜿蜒向前,沿途都是蓊蓊郁郁的密林。路的一側是深深的峽谷,峰巒迂回,放眼望去,遠遠近近都是色彩斑斕的世界。四周空寂落寞,不聞鳥啼,不見一人一車,松濤在天地之間回響,小車則如同一葉輕舟顛簸出沒于驚濤駭浪。漸入大山深處,漸感翠色濃郁、山風冷峻、秋寒逼人。 半途,車輛駛上了一條簡易車道,頓時,天地失去了空闊明朗,日月星辰瞬間隱遁。車道緊貼著山麓,不見塵灰,潤潤的,黑黑的,鋪滿了落葉,山回路轉,視線僅能10余米。路的上空,完全被密林遮蔽得不見天色,我們像是闖進了深山老林,在一條獵道上穿行。淡淡的晨霧還沒有散盡,凝成露珠嗒嗒滴落;滴落下來的還有林間的松球、橡子、苦櫧等等。這些都市人愛不停口的座上珍饈生態食品,在鄉間卻是最平常不過的大眾菜肴。 路的左側,一徑溪流緊緊相隨。偶有巨巖磊落其中,留下了一些急灘和深潭;但大多是晶瑩的鵝卵細石平鋪河床。在這山寒水瘦的物候,這樣一泓清冽的山泉,她不動聲色地生活在這條幽靜的山澗里,恬靜高潔,玲瓏剔透,一剎那間,我們的眼睛都被擦得雪亮:那透明無極的泉呀,帶著清涼和甘甜當頭撲來,刷遍了我們的五臟六腑,洗凈了我們的神明靈臺。水面上,幾片飄落的紅葉一絲不動,兩岸披拂的古樹枝條直插水中,不見游魚,不聞水聲,只見漫山的翠色簇擁而來浸漬而下。那游魚是否早已融作清泉?那水聲是否隨風遠去? 兩岸,是沖天直上的高山,只留下一線晶瑩的藍天。山勢陡峭如削,滿山都是挺拔的樹木。有的年少青春,密葉如云;有的英邁壯實,虬枝勁節;有的烈士暮年,依然是生命不息,綠意不減。更有的古樹雖然早已與天地同壽,倔強的英魂卻挺立不倒,枯竭的身軀化作了一尊尊白色的雕塑,掩映在綠色的屏風中。一棵樹就是一付動人的姿態,這千千萬萬棵樹木攜手并肩,重疊交錯,連綿不斷,徐徐展開了一幅幽深繁復的長卷,仿佛畫面里隨時可以吹出一陣陣詭譎的迷霧,讓我們的思想里噴涌出無數奇特的幻覺來。 這山水完全跨越了時空,仿佛不是現代社會的存在,在童年的記憶中曾經有過,在《西游記》小說里看到過,在學習古代文學名篇時感動和向往過。南北朝文學家吳均的《與朱元思書》中敘道:“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嬰嬰成韻。”“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這些簡潔明快、形象生動的短句,寫盡了富春江清朗秀麗的景色。以這樣千古傳誦的名篇,比之眼前的天地萬物,居然熨貼得絲絲入扣。我實不敢再找任何其他文字來啰嗦,大自然對美的造化,使人類虔敬異常感激不盡。 更奇異的是,一路山重水復不見一村,也始終未遇一人,對于早已有“地球村”之謂的現代社會而言,簡直不可思議。長期以來習慣擠在人群中工作和生活的我們,此刻擁有了一份十分奢侈的享受,祈愿這樣無比充裕的綠色空間,洗去我們身心的塵埃。暢游在如此廣袤的林海中,天地之間僅我四人,萬物均為我所有,為我所用,早已被折弄得心力交瘁的精神世界,經她的浸潤,漸漸趨于恬淡平和。“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返。”此刻,我的確有了“窺谷忘返”的心思了。 未到長溪,已為沿途山水深深感動,長溪村落驛道古樹美否,我可以不作任何期許,只要有了這樣的幽徑,這樣的溪流,這樣的古樹,這樣的天地,足矣! 林海盡頭,便是長溪村口。眼前豁然開朗,淡淡的秋陽下,安詳寂靜,一彎溪水繞村東去,消失在大山的褶皺里。與溪水相隨左右的是一條窄窄的馬路,直通瓷都方向。村口是一片菜園子地,瓜棚豆架,疏疏落落的籬笆墻連成一片。看不到一塊水田,那菜園地直接連著青山。村頭一棵高大的古楓昂首天外。村內數百人家挨挨擠擠,靜臥山的懷抱,遠遠望去,飛檐翹角,高高下下,不曾受到現代氣息沖擊的徽派建筑村落,古典中藏著純樸,純樸中透出溫暖。村南村北,楓樟橡櫧,柏檜松杉,蒼老勁健,精神十足。輕煙淡霧,藤樹人家,雖然尚未夕陽西下,也不見西風瘦馬,分明好一處入詩入畫的地方。 長溪分上下兩段,村落的精華在上村。沿著一條寬闊齊整的青石板路“篤篤篤”走進上村,越走越像是誤闖了一部明清時代的電視劇。我們的腳下,是那條輝煌千年的徽饒古道,歷史上來往過無數的官吏商賈,也奔走過無數的寒儉學子,世事滄桑,曾經的喧鬧與繁華被幾分無奈的寂寞悄悄取代。古道圍著村周,連門綴戶,緣溪而行,經過敲擊打磨過的石磅護住了一條清溪,清溪幽幽地流走了日月,帶去許多往事的記憶。這一路,明凈的溪流,古老的石碣,樸拙的木橋,整齊的水埠,敘述的都是農耕時代的人間故事。埠頭搗衣陣陣,一起一落,砸出清脆的“山應”,撞上岸邊的峭壁,聲聲跌落水中,更見山村的安詳。 村頭,一座石橋橫跨溪上,中間是座古老的船形石橋蹲,把一溪清泉從中分為兩半。抬頭遙望,那清溪從崇山峻嶺的旋渦中蜿蜒而來,繞村莊一周東去,又投入了崇山峻嶺的懷抱。這上游連著40里的山塢,卻沒有什么村落人家。數百年來,寂寞的長溪村卻獨享著這份豐厚的自然。 石橋的另一端連著那座圍著村莊的青山,一條石嶺越過山去,那石嶺上全是寬闊的青石板臺階。緩步登階,我在感覺,古人修橋鋪路講究的未必就是便行,而是在講究排場、講究美觀、講究要給后人帶來無限的敬意。你看這么長的條石,用多少人力才能跨過這山山嶺嶺、溝溝坎坎搬運而來,然后用多少人力才能一塊一塊地鋪設得如此精確和細微,長溪人常說“一塊銀元一腳坎”,足見這道路造得鋪張。 石嶺上鋪滿了干枯的楓掌,厚厚的,軟軟的,你根本不會感覺這是自然界的衰敗和腐朽,而是一種美的輪回。落葉是安詳的,山村是安詳的,走過落葉的人也是安詳的。我知道這落葉曾經濃綠過,殷紅過,痛醉過,如今坦坦蕩蕩地回歸了本原,這一具具內涵豐富的靈魂,它們由燦爛而消亡的生命軌跡,給我們帶來了哲理性的反思。高高的嶺脊上,一群參天而起的古楓,用枝枝椏椏在分割著我們頭頂的天空,村民稱為“五虎把龍頭”,果然是枝干虬勁,樹“勢”生威。在婺源,每座村莊都有古樹,每棵古樹都在滋養著一代又一代的村人。古樹不僅僅是村落興衰的見證,大自然風雨雷電的錄音,也是無數行旅者前進的航標和精神的支柱,人們跋涉勞頓,常喜歡選擇在大樹下歇歇腳,涼涼風,仿佛那些生靈附有神明,能感觸到他們撲撲的心跳,聽懂他們喁喁的私語,分解他們身心的勞累。 古驛道在嶺脊上悄悄地分了岔,一條通往石城,一條通往巖前,前段時間,那些興致勃勃的驢友們正是從這兩條古道中走進了這座藏匿在深山的古村落,又帶走了一片片彩色的記憶。當年的長溪人也是沿著這條古道一步一步地走向遙遠的外鄉,多少回又在辛酸的思鄉夢中沿著它回到了思念的故土,安寧了他們漂泊無根的靈魂。這條滿載歷史滄桑的驛路,也曾奔波過天南地北無數或為生活或為名利的身影,步履沉重,行色匆匆。 村內,隨意走進每處巷口,依然是整齊的街道,整齊的水溝,整齊的菜園地,到處都是臺階上下,到處都是轉彎抹角,到處都是古巷幽深。我對古村落的好感,大部分不是來自那些曾經堆金砌銀建造的高樓深宅,也不是來自那些慢工細活成就的畫棟雕梁,而是來自村落內屋舍間自然形成的回環往復、曲徑通幽的格局,以及那格局里古意森森的物象:檐頭幾樹梨花,巷口半爿石磨,門前一地苔痕。這些往往契合了許多古代詩詞造就的意境,使我能在審美心靈中找到了一座古典的藝術的夢幻的家園。 為我們向導的是當地的老戴,一聊,竟是我一位同事的親兄長,那同事英年早逝,令人痛惜。我們兩人說起一番十六七年前的舊事,頓時,心理上拉近了距離,雙方親熱了許多。 老戴手勢輕輕一指:某地曾是水口亭,古代村民商議村務的場所。某地曾是水碓屋,一年四季八只石臼,舂出了全村800人的口中之物,那條早已堵塞了的溝渠曾經日夜不停地流淌著從深山里引過來的甘泉。某地曾是茶商豪宅,當年雕梁畫棟,庭院深深,記憶猶新,那廳堂曾經擺過多少多少桌喜宴。某地曾是一彎深潭,每到夏天,群孩戲水,雪浪翻滾;每到深秋時節,潭邊金桂送香,香飄家家戶戶。老戴眼中隱過了一絲絲痛惜,也許,那一件件往事,此刻正在他的追憶中不斷地復活。 老戴的家是一棟臨水的老屋。進了門,一個小小的廳堂,正堂上面掛著一張半舊的毛主席畫像。右方,是一間餐廳,木板隔成,地面是杉木條鑲做的,四壁用報紙糊得干干凈凈,溫暖如春。小時候的冬天里,我常喜歡呆在這樣的房子里,從滿壁的報紙上找認識的字,找新奇的故事。餐廳開著兩扇古舊的雕花木窗,看那潔凈的顏色,知是拆下來用水細細地洗過的。一問,得到證實。這村里許多人家都保持這種習慣,冬閑的時候,農婦們忙著做做這些家庭瑣碎,家當不多,樣樣衛生就是家庭主婦的顏面,勤不勤手,全從這里看出來。飯菜也一樣,農村再簡單不過的魚肉蔬果,全都能燒出那種城市人群品嘗不到的口味,特對我們的胃口。魚是稍稍腌過的,粘了帶辣椒的米粉蒸熟,用剛熬過的菜油澆上,外面金黃,筷子夾開,里面卻是雪白一片,質地軟硬適中,很能下飯。自家燒熟食喂養的豬肉,皮軟肉茸味香,如果是那種腌制的臘肉,那感覺更不錯。青菜剛從地里摘來,炒熟端上,油光油光的,特軟特甜,入口易化,帶著湯汁夾進碗里,一扒拉就是半碗米飯。土雞燉出了亮亮的黃湯,豆腐燒做半邊焦黃半邊嫩白,苦櫧粉調成嫩紅色的豆腐,用辣椒生姜大蒜煮熟,滿盆都是生動的色彩,十分誘人。且不說這些農家菜的味道如何,看著這樣的山這樣的水,再想想這樣的山水里長出的蔬菜,你就已經有了八分的饞樣。再加上以傳統的手法來燒制,往往讓初來乍到的異鄉人覺得,每一道菜都自出新意,每一道菜都回味無窮。 老戴告訴我,今年楓葉醉紅的深秋,每天都有大量的游客徒步來長溪,最多的一天有幾百號人,農家住不下,成百人自帶帳篷就在學校的操場上露營,晚風吹起,星光月光下,孩子般地在溪邊點燃篝火燒烤紅薯和玉米。這些游客對吃飯要求很簡單,衛生,不用上葷,九菜一湯,全素,原汁原味,從農家菜園子里摘來下鍋燒,150元一桌。老戴媳婦忙的時候一天要燒上七八桌,總覺得這150元錢賣的全是自家種出來的蔬菜,太虧待客人,心里過意不去,桌桌都要添上一兩個自家常備的葷腥,游客個個齒頰留香,連聲稱好。 老戴不是一個能吹善侃的人,靜靜地聽著他簡潔地道的介紹,能細細地品出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情感來。800年的村史,800年的凄苦,沒有水田的長溪,祖祖輩輩靠著打獵、種茶、砍樹、水運木頭維持生計。你看那山崖邊的茶葉地,往往才十幾叢茶樹,卻為此用石頭砌了很高的堤磅,那堤磅整齊考究,像是大戶人家的屋基,足見這寸寸土地對于長溪人的珍貴。從這樣縫隙般逼仄的生命空間里謀求生存和發展,長溪人要付出的辛勞成倍增加。靠著這份世世代代延綿在生命信息中的認真精神,長溪人陸續外出讀書經商,漸漸取得了成功,一部分開始在浮梁縣界內買田置產,靠著收租放債過日子。自始,受了外界風氣的熏染,寂靜的山村里開始響起朗朗讀書聲和嗒嗒的算盤聲,某家祖上中過進士,出過山東的巡撫,某處宅基地的后裔在上海生根了,某家出了博士飄洋過海了。聽聽老戴如數家珍,看看眼前豪華依稀的驛道和村巷,我完全沉浸在一幅異常縱深的長溪艱難發展的歷史畫卷之中。800年的風雨,800年的滄桑,輕云淡霧般地晃蕩在我的眼前。 我情衷山水,很喜歡到那些保留著原始自然美,尚未大規模開發的地方去。在這些地方,我可以不受旁人的干擾,從從容容,完全用自己的心靈去體味帶有自身文化氣息的感受。我不得不擔憂,對于很多處風景而言,低層次倉促上陣的開發就是破壞,破壞它固有的物質情態,破壞它蘊含的文化個性,破壞它守護的精神品格。 長溪,你已經面臨著挑戰了,但愿你能坦然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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