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染水鄉
同里有退思園,西塘有退思餅,就是芝麻裹上糯米粉,包了果仁與椒鹽的餡,營養而清淡。當我坐在烏鎮鈕扣博物館后庭沿河的木椅上,一浪一浪的水紋將那些深度回憶推送過來。誰的收音機里播出著新片速遞,我胡亂思忖著什么。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優美動人的傳奇,也漫不經心地隨波而至。如果說構筑自己,我知道我從不比蜘蛛或者蜜蜂做得更好,而我所謂的夢想也不過是搭建一些臨時客棧。我甚至知道自己還是太著急,記述這些的時候并沒能越出這天井的格局,仍是在“口”字型、“日”字型、“目”字形地擴建。南方的民居建筑,更多是陡峭山墻的間隔,稱作“風火墻”的,是為防止火災蔓延。這樣,屋頂便退至一個次要地位,扶風也省卻了。一些大宅的木門外竟裹著厚厚的一層用米粉壓制而成的涂料,如石灰一般堅實,據說也是防火用的。一面面高大的山墻對著屋脊侃侃而談,找到自己的形象。對它們而言,發問是愚蠢的,就像面對“上尊而宇卑”的爭論一樣,所有的形狀憑著自己而神秘。在西塘,我在一家賣花板的小店里耽擱了很長時間,那小伙子是個行家,樂此不疲地向我展示了他所有的木雕藏品,比當地博物館里的要多出許多。主要是床上的裝飾花板,也有一些建筑構件,如托角和牛腿,這些有時被籠統地稱作雀替,不過我始終認為更準確的“雀替”應該是指雕花的托拱。除了蘇式雕刻,也有許多徽雕,他說黟縣一帶的博物館都要從這邊返流收購了。建筑構件上的雕刻總顯得比家具上的更勝一籌,可惜買不起。我看中了兩塊蘇式木雕小花板,雖不如徽雕生動奔放,卻別有一種清雅的氣質,在陽光下,隨光影而生的靈動更是呼之欲出了。尤其喜歡它奇特的空間透視表現法,是與徽雕截然不同的含蓄表達。(破舊房屋的樓梯轉角也是精巧的。)文化與民風里總是可以發掘出許多有趣的事物。全拔步床,在廂房一般的框架床榻以外有三層廊廡,其空間分別是脫鞋、更衣、衛生之用,半拔步就只有一層廡間。為了了解更多,我不失時機地跟上一位導游,聽見她講,那寶玉睡的便是這種半拔步床,而襲人則下榻于他腳前的拔步廡間。如此的貼身親近,想想都覺得溫暖,豈能不日久生情。更有意思的是,小姐床還分為文小姐床和武小姐床,文的四方四正,花板上的圖案秀氣細膩,武的則形態上便眉宇飛揚,仿佛戴了頂翹翅官帽一般。家具用材多是本地特有的櫸木,有著鮮明而細致的紋理。鑲板中多用銀杏或香樟木,另也有一些用紅木飾邊,而較為名貴的花梨木和檀木則不多見了。頂蓋前的裝飾花板,有些是嵌木,也有很多是絹繡,但其中一張床上的幾幅,那導游指點給我們看說,它的邊是翻卷起來的,繃平了之后的絹一般只會破損而不會卷邊,說明這個是銀箔制成的。另外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東西是,發現有些房屋的窗格內以磨光的白色貝片取代紙障子,這無疑是相當聰明的玻璃替代品。左膝疼了有一個月還沒見好,一旦出門游玩,病癥就更加明顯。在西塘時住進一家有700年歷史的老屋,陡峭的木樓梯上下很是不便。所有那些木頭構件,包括天棚頂梁都被桐油擦得發亮,但我已無暇顧及在黑暗的轉角處,樓梯板的一側為什么要突起高出于地面?只能小心翼翼地跨過去,進到自己房間。木屋情調雖好,仍不能忍受久居。床是寧式框架,睡這種床還是頭一回,雖然以前曾感到好奇,真正睡了卻并不怎么舒適,并非因為它吱吱呀呀的老舊,而是兩側的花板完全遮住了光線,不能躺著讀書,讓我不喜歡。另外清式椅子又高又淺,只能端正坐著,不時地覺到膝蓋的疼,同樣窄小而高的茶幾放在一側,也不便寫字。總之,舊式房屋過于的功能分明讓我很不適應,最后唯一剩下的情調是,藍印花布的窗簾外有對面人家的花窗,其間夜色流走不定,亦今亦古之時,便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了。無論如何,茅盾故居看上去仍是非常令人向往的,尤其書齋和花園,以至于覺得不當作家對不起這宅子,也難怪能描寫出那樣恬靜的景致吧。 (林家鋪子)買到去嘉興的票那會兒,離開車還有兩個小時,在附近的特價書店挑了本馬爾羅的《反回憶錄》,同意了他的話:“歸根結底,是因為世上沒有偉人……反叛的終結是謙卑。”與此相應的,烏鎮當鋪的柜臺上高掛著一塊牌子,說明那柜臺造得如此之高的原因是為了防止發生爭吵和騷亂。而進到柜臺里面,我爬到好幾層臺階之上的高凳上去尋找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也仍然是找不到的。因為柜臺里外僅一步之遙,僅隔著厚厚的錢柜。一路上慢慢讀馬爾羅,然后迷上了他。而江南水鄉的美麗本身依舊自足著,仿佛從不期待激賞。這里八十歲的老太太雖臉上同樣布滿皺紋,皮膚卻仍白皙。生命有黃昏么?她恰到好處地應和了馬爾羅的問題,仿佛一個奇異的水果被孩子們握在手中,藏在身后,散發出光暈。無論怎樣卑微,終于還有這平淡而溫暖的秘密呵護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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